原文作者丨孟晖
摘编丨安也
眉如远山,双鬓似蝉翼一样轻透,一身衣裙也许是锦绣绚烂,也许是轻纱薄罗,但头上花翘微颤,流苏晃荡,配着同样悄荡不已的长佩、裙带、飘带锦帕、荷包……这样的描述往往令人心生向往。在史书中,记录了大量有关中国古代女性对“美”的仪式感追求。正月戴葫芦,元宵戴灯笼,春天戴花篮,端午戴符袋……武则天的一日妆容变化、林黛玉也着迷波希米亚风的服装混搭。更不要说还有唐代才女的文青之道、宋代后宫的制香秘辛。
古代女性如何营造美的氛围,打造美的风仪?中国传统物质文化研究者孟晖说,古代的中国女性深深领悟,美,以及魅力,不仅来自精致的五官与倩丽的形体,不仅借助巧妙的化妆与华美的衣裙,更取决于一个人所能创造的风仪、韵致、氛围,换用今天流行的概念说就是—气场。韵致,气场,又如何能够形成?古代女性的要旨是,通过暗示,通过施加给视觉、嗅觉、听觉的感受,在旁人的心理上熏洇印记。最值得称道的还有发型,比如唐代崇尚奇诡多变的“时世装”,鬓样的形态也是肆无忌惮,异想天开。
以下内容节选自《美人图》,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美人图》,孟晖著,中信出版·大方年4月版
梅花妆与辞岁小葫芦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梅花仕女图》,相信任何人看到都会被画面上奇妙的情节打动:在傲寒的梅枝下,一位年轻女子亭亭玉立,一手持镜照向自己的面容,另一手的食指点向她额间的一朵五瓣梅花的花影。如此清雅的画面,可能很难让人想到,它正是一幅用于正月悬挂、喜庆新春的主题绘画。
这幅画巧妙地采用了脍炙人口的“梅花妆”故事:在某一个“人日”——即正月初七,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在含章殿的庑檐下小睡了片刻,结果居然有一朵梅花落下,恰好坠至公主的额头上。待公主醒来,却发现这朵落花居然贴在了自己的额头,拂拭不去,直到三天之后才被洗掉。奇迹轰动了整个皇宫,妃嫔宫女们都觉得眉心有梅花影迹的公主实在美丽,于是纷纷用绢罗剪成小花片贴在各自的额头上,由此形成了“梅花妆”。
元佚名《梅花仕女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画的作者是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古代职业画家,他非常巧妙地利用一个故事,呈现了正月与二月的固定主题一“春游仕女”与“梅”。此外,故事发生于正月初七,这就更为具体地将画中的时光定位在“春节”。这位画家还在树畔填画两簇水仙,此般娇美花卉是春节时的典型风物,同样给观看者“过年”的暗示。画中还有一个小细节,现代观众很难注意到,也就不容易理解创作者当初的用心一仕女的耳上挂着一只小葫芦耳环。
元代开始出现了小葫芦形耳坠,并且广为流行。到了明代则形成固定风俗,每一年从腊月二十四日起,女性们都会佩戴各种样式的小葫芦耳环,另外,无论男女,插冠、挽髻的簪钗上也都要挂个小葫芦作为垂饰。葫芦谐音“福禄”,也象征长寿、多子,因此,年年岁末,大家都要佩戴小葫芦做的首饰,或者穿着带有“大吉葫芦”纹样的华衣,以此寄托祈福纳祥的心情。
不过,小葫芦垂饰不管多么精美,也只能佩戴到正月十三日。一旦元宵节来临,耳坠、钗坠都要改为各式小灯笼。所以,对于明清人来说,一看到小葫芦耳坠,就会自然联想到辞旧迎新的日子。
明金玉葫芦形耳坠,上海博物馆藏(摄影:动脉影)
韶光悄随玉步摇
古人喜簪花,是往昔时光的美好记忆之一。然而,不仅鲜花,玲珑小巧的水果也一样会构成女性的鬓边风情。新果初熟之时,选一对并蒂果,亲手做成步摇的垂坠,在唐宋时代,曾是闺中饶有情致的风气。
当一位中国古代女性将形形色色的头饰装点上云髻之时,步摇是绝对不可缺席的主演明星。东汉刘熙《释名》如此定义:“步摇,上有垂珠,步则摇也。”因为簪头垂有珠子串成的挂络一或称流苏、挑牌,会随着插簪人的行动不停轻摇,于是名之为“步摇”。历代艺术表现与出土文物中,带有串珠流苏的花簪现影的频率极高,这些步摇在造型、纹样组合乃至寓意上的缤纷多变,灵活无定,显示出中国古人无与伦比的想象力以及创造上的高度自由、不受拘束。
晋花树状金步摇辽宁省博物馆藏,(摄影:动脉影)
步摇中,最常见的造型为钗头嵌接一只金、玉、水晶的凤、鸾、雁等飞禽,呈展翅翱翔之姿,鸟喙里垂下珠串流苏。金或玉的花朵、云头昂起在钗端,其下悬吊坠饰,也是广受喜爱的流行款式。不过,古代的簪钗取材广泛,简直没有任何约束,匠人们兴之所至,几乎能将一切物件转化成钗花的主题。
唐银凤鸟形簪,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摄影:动脉影)
其中,采用戟、钺、锤等兵器之造型的花簪,大约尤其衬出我们今人在饰物设计上的缺乏胆量,如《儿女英雄传》里就写道,安太太“戴着一枝方天戟,拴着八颗大东珠的、大腰节坠角的小挑(即小珠串)”。此外,僧人使用的带环锡杖,仪仗中使用的挑杆,甚至龙头拐杖、竹杖,也一一化成秀簪,飞上女性们的乌髻。明代定陵甚至出土了以金铸、玉琢的乌龟为钗头花饰的步摇,显然是寓意长寿,乌龟的龟甲以宝石或圆珠嵌就,口内衔着宝石串成的短挂络,憨态可掬。
至于吊在这些千姿百态的步摇钗下的流苏,那就愈加的随心所欲,活泼多趣,成了人们尽情挥洒才气的舞台。突出佳例为现藏首都博物馆的一件清代累丝凤鸟纹步摇,凤喙所衔竟是一只金质鹦鹉笼,笼架上立有鹦鹉一只,足扣金链,甚至不忘将一对鸟食罐分置两旁。试想一位女性的髻侧始终有个袖珍的鹦鹉笼不安分地悄晃,任谁看在眼里,也要被逗得莞尔。
同样迷人的乃是朱家溍《故宫退食录》中所记往事:他的夫人赵仲巽有一位被下人呼为“五老爷”的女性长辈,善于培种袖珍葫芦。有一次结得了一个长仅三分多的小葫芦,赵仲巽就出主意,到玉作坊定制一根竹杖形的碧玉簪,然后由金店打一条赤金绦带,一端以圆环套在小葫芦的腰处,另一端挂于碧玉簪头,由此形成一个带小葫芦坠的独特玉步摇,将苏东坡“杖头惟挂一葫芦”的诗句予以形象化的再现。这则记载可谓显示了传统“高级定制”的雅与奢,顾客总是根据自己的需要,让玉作坊、金店打造只此一件、别无重复的首饰。店家会有各种现成主题提供给顾客,如以飞雁为钗头花,意味着“雁塔题名”,适合夫或子参加科举考试的女性主顾。不过,文化修养高、富有艺术才华的人士往往自行设计步摇的纹样与寓意,然后交由珠宝工匠依式巧造。
并且,女性们也不肯完全依赖匠人。她们擅长女红,心灵手巧,所以时常利用各种成本低廉、宜于操作的材料,自己动手串制吊坠,缠挂在簪、钗头上,这样让鬓边风光不断更新,永不呆板。如果一位女性祈求早日生子,往往会将金、玉乃至犀角、玳瑁材质的花钱1挂在钗头,据说这种花钱有“宜男”之兆。清时,北京的花市出售一种红丝球,茶杯大小的球体内涵有一个小铃,女性们就非常时兴买入这种红丝球,然后亲手将其吊在钗头。于是,艳红的球儿在半空晃荡,映得粉面愈加娇艳,同时球中的小铃轻轻发出清响,女性那样行来的时候,一定别有一番风韵。
清簪子,山西民俗博物馆藏(摄影:动脉影)
莫琼树与蝉鬓
在中国古代,女性的妆容中,双鬓曾是极受重视的焦点之一,传统观念认为,造型轻灵娇俏的乌鬓足以最鲜明地传达女性的性感,唤起异性的注意力与兴奋情绪。
因此,女性们也就格外着意于双鬓的塑造,漫长的历史中,乌鬓的形态因而多种多样,幻化灵奇。如果仔细观察古代艺术中保留下来的相关线索,其实很可以为今天的时尚设计增添灵感。
著名的《列女仁智图》便展示了一种奇特的假鬓,是末段为方头的长长一条,大约是绢帛制成,犹如一对飘带轻垂在颊旁,长度约略至肩部而止。妙的是,这一条飘带式垂鬓在向外一侧采用发丝的乌黑色,向内一侧却呈现为截然不同的浅色,故意要让旁人看出这是人工制物。随着女性的动作,这一对垂鬓会晃荡飘飞,于是,内侧的浅色一面时时翻转过来,显露在外,大概就是在刻意寻求如此双色不断变动的游戏感。
到了《女史箴图》中,这种假鬓转变为长长的一缕乌丝,下垂过肩,末段往往形成分绺。《列女仁智图》与《女史箴图》相传为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的作品,但原稿的创作年代其实更早,出现于东汉到魏晋时期,因此,这两卷伟大经典中呈现的,乃是东汉时期一直延续到西晋的鬓发时尚。
唐代崇尚奇诡多变的“时世装”,鬓样的形态自然也是肆无忌惮,异想天开。如传为张萱所画的《虢国夫人游春图》中,展示了一种不对称的鬓式,即,脸庞的一侧梳出半月形的蝉鬓,另一侧的鬓角则只有短短一绺。不过最奇的当属晚唐到五代时期,从这一时期墓葬中出土的陪葬俑上可以看到,女性流行一种硕大的假鬓,就像一对鸟翼一样对称地撑开在脸庞两侧。其中一些顶部还向后翻卷,令人联想到《妆台记》中曾提到的“翻荷鬓”。如此的假鬓是用何等的材料制成,实在很难猜测。从这种鸟翼式假鬓又发展出一种“丛鬓”,就是将这种假鬓加以缩小,但要做出两三层,如山峦叠嶂一般堆在额头两侧,在河北曲阳五代王处直墓的浮雕加彩绘画面上,可以最为清楚地观察如此“丛鬓”的具体样态。
(传)唐张萱《虢国夫人春游图》细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不过,在漫长的中国女性时尚史上,最具生命力的鬓式无疑为蝉鬓,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出现,流行一阵。据传说,蝉鬓最初是由三国时代魏文帝的一位宠妃莫琼树发明,她刻意将鬓发梳成蓬张开来的状态,并且疏薄到半透明,“望之缥缈如蝉翼”,所以得名“蝉鬓”。顾名思义,蝉鬓就是接近蝉翼一样的视觉效果,一方面如同舒展的鸟翅一样,在脸庞两侧撑张成半片轻云,一方面发丝疏朗,让双鬓变得如纱似雾,透过鬓影可以隐约看到其后的景物。因其轻而透的特质,也被称为“云鬓”“雾鬓”“轻鬓”“薄妥鬓”等。
清佚名《仕女图》局部,中央美术学院藏
实际上,时代不同,蝉鬓的样式也变化不定。如传为张萱所作《捣练图》中反映出的中唐蝉鬓式样,就是下垂的末端呈椭圆形。
明清时期的蝉鬓则更为夸张,近乎三角形,斜张开去,当真宛如鸟儿起飞时扬开的双翅,对于这种鬓式,当时有个很形象的称呼,叫作“挑鬓”。
要梳成蝉鬓的形状并且令之定型,当然要靠发胶。古代女性运用生活智慧,从自然界中寻找到多种可以制作发胶的天然材料,可惜见诸文献记载的只有零星线索。例如,可以把白芨添加到头油或水中长时间浸泡,由此让油或水带有黏性。另外,据说明代宫中曾经流行将桑叶捣出汁液,再加入香料,凭之梳理鬓发。
不过,在明代,最为流行的方法是用鹿角菜自制发胶。鹿角菜其实是一种海藻,饱含胶质,将其投入热水之内浸泡一阵,即可融化成粘胶。所以,明时,售卖女性梳妆用品的商铺或货郎都会备有鹿角菜,女性买下之后,将其浸于热水中,就能很简便地制出发胶。梳发时,则以理鬓专用小刷“抿子”蘸上鹿角菜胶,刷到鬓发上:“四个铜钱替我买条红头绳札子个螺蛳,饶星鹿角菜来刷刷个鬓傍。”(明代吴地山歌《烧香娘娘》)到了清代,普遍以“刨花”代替了鹿角菜。所谓刨花乃是指由榆木或桐木上刨下的木质长条,也是由售卖女性用品的商铺或货郎供货,女性买得刨花,自行用水浸泡,便可获得用于梳发整鬓的粘浆“刨花水”。
无论是蝉鬓还是其他鬓式,女性都喜欢在其上粘贴金箔或彩色绢、纸剪制的小花片,让双鬓更加惹人注目。据说,北魏时,高阳王元雍的宠姬艳姿就“以金箔点鬓,谓之飞黄鬓”(元龙铺《女红余志》),而一直到了《金瓶梅》的年代,潘金莲也还曾“拖着一窝子杭州攒,翠云子网,露着四鬓,上粘着飞金”(第二十七回)。宋人笔记中记载,北宋宣和年间曾经流行“鬓撑金凤”的形式;明代宁献王朱权《宫词》中咏及当时宫廷内的妆容风格,也有句云“笑贴鬓钿双飞燕”,可见,贴于鬓上的花饰会制成凤、燕等形象,轻巧玲珑,足以让着意梳就的乌鬓加倍吸引目光。
随着现代生活的开始,中国女性在形象塑造上产生了与历史截然断裂的改变,双鬓的消失便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个现象。实际上,东亚女性的眉眼比较细巧,在脸颊两侧塑造一对轮廓分明、造型奇幻的乌鬓,会让旁人在感觉上以为迎面看到的女性面容更为醒目,由此也就更加受吸引,不由自主地加强注意力。因此,古人认为女性的双鬓是性感的最强劲象征之一,自有值得重视的道理。
作者丨孟晖
摘编丨安也
编辑丨宫照华
校对丨卢茜